元元

感冒

他想和哥哥待在一起一整天。然后在夜晚来临的时候，得到多年前曾得到过的那个许可和承诺，最终在梦中安心地睡去。

田柾国又感冒了。

迷迷蒙蒙地从床上起身时他就觉得很不舒服，呼吸不畅、浑身酸软，他第一反应就是自己是不是又感冒了——前天因为拍摄的剧情缘故穿得有些单薄了，还下了一趟冰冷的河水，从河里出来披上衣服的时候他打了个寒颤，那时就心想恐怕又要感冒了——他本人是很容易感冒的体质。昨天一天他没感觉不舒服，一整天平安无事，他还以为这一次他幸运地没有中招，原来只不过延迟了一点，让他偷着高兴了一天，又在第二天面对残忍的现实。

田柾国下床去洗漱，洗漱完换完衣服，他折回来铺好床，然后去翻房间里之前备的感冒药。作为感冒大户他自然不会缺感冒药，熟练地把药和着水一起服下去的时候，房间里很寂静，他坐在小沙发上，能清楚地听见水流推送着药物滚入自己喉间的声音，水和药都彻底滑下去的那一瞬间，他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感觉。

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房间里实在很安静，在这寂静中他想起来自己昨天回到家时还计划着今天想要画画，因为繁忙的行程，他有一段时间没捡起自己的兴趣爱好了。然而他的大脑把这个昨天的计划翻出来告之主人的时候，却发现主人一幅心不在焉、兴致缺缺的样子。大脑还发现，主人坐着的姿态不太一样——双手环抱着膝盖。他一般不这么坐。一般这种姿势在主人身上出现的时候，主人的心情，叫做“委屈”。

田柾国在这个清晨陷入了莫名的怅然之中。很多人都会在某一时刻拥有这份体验——灵魂从喧嚣的尘世暂时脱离，遁入一方小小的寂静世界，是真正的个人时间——只不过这时间有人享受，有人却想要逃离。田柾国低下头注意到自己的坐姿的时候，那一瞬间他脑海中涌现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是——如果金硕珍在这里，看到他这个样子，一定会来逗他说是不是受委屈了。

对，珍哥。

好像迷路的人在铺天盖地的茫茫大雾中突然找到了一个出口，田柾国简直有点欣喜，立刻摸出手机来给金硕珍发消息。然而在对话框的输入界面那里，他遇到了很大的阻碍——先是太着急没控制住结果输了一堆莫名其妙的文字，全部删除之后他又停下来犹豫了很久。想要给对方发消息的想法出现得太过突然，让他一时之间来不及组织好合适的措辞，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却迟迟无法落下，这使他心烦意乱。

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把手机撇在一边。感冒使他浑身上下都很难受，呼吸很不舒服，好像他整个人都被浸没在海里，只能汲取着稀少的氧气生存:手机就在他旁边，获取更多氧气的机会就在面前，他却没法立刻抓住。

一个深呼吸之后，他决定发消息问金硕珍人在哪里。虽然这大概率是废话，前天拍摄结束后大家就各回各家了，金硕珍又不爱出去，除了健身之外十有八九在家里窝着打游戏。但以现在他的情况，想要开启话题，倒没有比这废话更好的选择。

他往常并不是为这种事烦心的人。 “我们柾国是勇敢又坚强的孩子。”哥哥们都说过这样类似的话，说他很独立，很勇敢。总之不会像现在一样这么急切地寻求着外界的什么东西。然而正因为往常不曾如此，他在面临时才格外手忙脚乱。

消息发出去了，他在等金硕珍的回复。他设想了很多种回复，虽然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这么期待金硕珍的回复，但他觉得自己渐渐兴奋起来了。

但不知道哪里出了意外，他耐心又期待地等了很久，还是没等到金硕珍的回复。

但这明明是一个非常非常简单的问题。

田柾国握着手机，大概是盯手机屏幕盯太久了，他觉得眼睛有点疼。揉了又揉，揉着揉着，他觉得手指和手背有点湿润。“出汗了吧。”他盯着湿润的地方看了一会儿，语气很认真，也不知道是在和谁说话，和谁解释。

房间里还是很寂静，只能听见他并不顺畅平稳的呼吸声。

田柾国想起一次遥远的感冒。

之所以说遥远，是因为追溯起来，那是他们七个人都还在做练习生的时候。那是田柾国搬进宿舍第二年，金硕珍搬进宿舍第一年。那时他才十六岁，因为过早地离开学校和家庭，完全是个除了练习唱歌跳舞以外什么也不懂的小孩。他和哥哥们几个人挤在拥挤的宿舍里，每天在练习室练习到很晚，然后回到宿舍里匆匆洗漱，有时候太累了连洗漱也不做，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但田柾国从小就非常爱干净，虽然很累也坚持着洗漱洗衣服。只是有时候等他做好这一切，已经很晚了，但洗过的头发还没干。他实在是太累了，就那样湿着头发睡着了。过多的练习、疲劳的身体状态、过小的年纪，让他身体素质比别人要更差，于是，顺理成章地，有一天，在他湿着头发睡着然后醒来的第二天早上，他发现自己感冒了。

但坚强的少年总有无数逞强的理由。他勉强撑了半天，幸好那天任务并不算太繁重。那天下午他们就回了宿舍——除了rapperline的哥哥们去了工作室。他一回宿舍就倒在了自己床上。金硕珍跟在他后面，很诧异地喊了他一声，然后发现他脸色难看得令人心惊——算起来金硕珍是第一个发现他感冒的人，然后立刻就转身去给他找药了。田柾国累得连药都没有力气吞下去，金硕珍就扶着他，一点一点喂着他喝下去。

“睡吧，好好休息。”喝完药之后，金硕珍捏了捏他消瘦的脸蛋，给他盖好了被子。

金硕珍看他的目光很温柔，让人安心。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好像被温热的日光包裹着。田柾国在迷蒙中接触到他的目光，好像得到了某种许可和承诺，就沉沉睡去了。

他太累了，这一觉睡得很长，醒来的时候他的头还隐隐作痛。看见窗外黑色的天空时，田柾国发愣了很久——他竟然从下午睡到了夜晚。再一看，哥哥们都在床上睡着，也许都在做着安详的梦。

吃过药后田柾国已经不那么难受了——倒是觉得好饿。他一直在睡觉，大概哥哥们也不想打扰他休息，于是他错过了晚饭。现在好像很晚了，不然继续睡吧——可是肚子在抗议说饿。他实在是很饿，他还在青春期的身体需要很多营养，一顿不吃都饿得发慌。

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决定去看看厨房有没有吃的。他不想吵醒任何人，轻手轻脚地起来，轻手轻脚地溜去厨房，由于精神太紧绷，他开了厨房灯之后差点被墙壁上挂着的朴智旻的照片吓一跳，然后又觉得很好笑，忍不住笑出了声，虽然连笑声也很轻。

“柾国?”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他一激灵。田柾国慌慌忙忙地回头，看见金硕珍站在门口，声音自觉地压低了，脸上还带着一点方才的睡梦留下的迷茫，“你醒了?”

“嗯……”被看到半夜跑来厨房实在是有点丢脸，不管一个人多大年纪了——当然，在青春期可能会觉得更丢脸。金硕珍半夜醒来听到厨房有动静，看到田柾国时头脑尚不清醒，还以为自己看见了一只红着脸的小兔子，兔子的大眼睛很紧张又很茫然地眨着，看着他。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他感冒了的最小的弟弟，这才迟疑地喊出弟弟的名字。

田柾国觉得尴尬极了。更尴尬的是下一秒他的肚子就很没骨气地叫了一声，大概知道眼前这位哥哥会做饭。田柾国立刻捂住肚子，心想，这真是天自有完人之路，丢脸的事从不会单独出现。

“饿了?”金硕珍轻轻笑了一下，觉得弟弟很可爱，他很自然地走过来，“下午我看你睡得很香就没叫你起来吃饭。他们把东西都吃完了，哥给你煮点粥好不好?你感冒了，吃点清淡的比较好。”

田柾国捂着肚子默默点头。他像往常一样想在旁边给金硕珍帮忙，被金硕珍又捏了一下他的脸，说“厨房不许病人凑热闹”，然后把他赶了出去，叫他去外面等着。

他就坐在小小的客厅里，望着厨房透出来那一片温暖的光晕，沉默地等着。

现在仔细想想，那个客厅实在是很小很小，连田柾国现在的房间一半大可能都没有。但可能是他那时候太小了，也可能是因为他没有开灯，无边的黑色给狭小的客厅扩大了边界，那天晚上，田柾国觉得他显得无比渺小。

然后金硕珍从厨房出来了，顺手开了客厅的灯。在那个黑暗的世界里，金硕珍和光明一起出现在他面前。

金硕珍很诧异地问他为什么不开灯，一边把煮好的粥端给他，还拿了泡菜。低着头的田柾国抬眼去看时，粥的热气在金硕珍脸前缭绕，他本就优越的面容仿佛被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薄雾，而他把粥放到田柾国面前时，热气散去——薄雾散尽后的景色更加动人。

在这个肚子饿的本能叫嚣的夜晚，田柾国终于有了少年的朦胧心事，虽然这念头有些不合时宜——“珍哥真好看。”

除了是最大的哥哥、会做饭的哥哥、练习很努力的哥哥、很疼他的哥哥之外，还是很好看的哥哥。

“粥还有点烫喔。”金硕珍在他旁边坐下来，田柾国以为他会拿给自己之后就去继续休息，毕竟金硕珍不像他一样下午睡了一觉。他想开口让金硕珍去休息，还没开口就被金硕珍发现了，“你吃你的。哥看着你吃才放心。”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金硕珍会不放心，但少年时期的田柾国远比长大后听金硕珍的话，而生病的孩子也格外乖。于是他就低下头乖乖吃粥了。在他喝了一口粥之后，金硕珍开口问他，“怎么突然感冒了?”

金硕珍的语气让田柾国觉得自己好像是小时候在被父母拷问做错事的原因。这个想法让他在那一瞬间格外想家。金硕珍专注地看着他，看着眼睛有点红了的田柾国，小小声老实招来:“洗完头发没吹干就睡觉了。”

金硕珍伸手摸了摸田柾国圆滚滚的脑袋。“这样啊。”自从搬进宿舍之后，他就自觉地担起了做大哥的责任，一直在尽力地照顾弟弟们，但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现在最小的弟弟在他眼皮底下生病了，让他觉得有点愧疚，“哥没照顾好你。”

但田柾国知道这其实跟金硕珍并没有关系，是他自己没照顾好自己。在金硕珍那里，照顾他是他作为哥哥的责任，哪怕一开始田柾国觉得很不好意思，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最终还是得到了金硕珍的关爱和照顾，并且由于年纪最小，他得到的照顾比别的人更多。

他年纪小，嘴也还很笨，不知道要怎么报答这份善意。他只好低下头努力地把粥喝完，吃多一点，吃多一点，就会长大得快一点，长大了就可以照顾哥哥了。

这天晚上他吃了三碗粥。金硕珍连碗也一起洗了，不让他动手。两个人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间，他睡下去的时候，金硕珍俯下身去亲他的额头，又亲了一口他的脸颊，“晚安，柾国。”

在那个亲吻里，田柾国的脸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他想不了那么多，尽管不合时宜，他主动张开双臂，轻声喊了一声“珍哥”。

金硕珍身子就贴下来，抱住突然撒娇的弟弟。年长的一方更含蓄，会把喜爱流露在亲吻里，幼小的弟弟很勇敢也很害羞 ，选择把喜爱宣泄在拥抱里。

那么后来呢?

后来第二天他的感冒就好了，又可以活力满满地跟在哥哥身后，全力以赴地练习，偶尔想家，大部分时间开开心心地和哥哥们待在一起。也有疲惫的夜晚，也有洗完头发来不及吹干的时候，但是没有关系，田柾国有他的特殊待遇——金硕珍会抱着他，一只手拿着吹风机细心又耐心地给他一点点捋着吹干头发，一只手扶着他的头，有时候还会轻轻捏捏他的脸，然后田柾国就在哥哥温暖的怀抱和吹风机的热风里安心地睡去。后来他也感冒，但不会再是因为“洗完头发不干就睡觉”。

在一起生活的这些年里，金硕珍给他的照顾太多了，等田柾国发现的时候，他对金硕珍的依赖已经增长到惊人的地步。他变得很贪心，尽管不轻易表现出来，有时还跟哥哥开玩笑，但其实哥哥给他的，他都不愿意放手。

田柾国茫然地从回忆里回到现实，那种令他难受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仍然无法概括，只是觉得，也许是因为又感冒了，他现在真的特别想哥哥。

特别特别想，想到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喊着，想收到哥的信息，想听见哥的声音，想看见哥。

一边的手机这时响起了来电铃声。他愣了一下，拿起来看时，亮起来的手机屏幕上，来电人显示的“珍哥”一瞬间几乎刺痛了他的眼睛。滔天的巨浪涌上了海岸，他被淹没在其中几乎窒息，却心甘情愿就此死去。

他接了电话，轻轻喊了一声:“珍哥?”

但一开口他才发现，长久的沉默和不愿承认的落泪呜咽，让他的声音变得沙哑，把他并不乐观的情况暴露给了另一头的金硕珍，“你怎么了?”金硕珍在电话里开头还语气温和，后来急促起来 ，忧心忡忡地问他，“怎么突然给哥发消息?哥在家里，刚才在玩游戏，没看到你的消息。你也在家里吧?声音怎么回事?”

“我感冒了……”田柾国低声说。只是听到金硕珍的声音，他就突然安心了很多，“我感冒了，已经吃了药。” 所以他怅然失落的源头，其实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却在这个清晨轻易地击败了最坚强的田柾国。

对面安静了一会儿。现代科技真是奇妙，尽管人不在他面前，透过电流，田柾国也能听见金硕珍不太平稳的呼吸声，他听见金硕珍轻笑了一声，很温柔，也很准确地说出他的心事，“柾国想哥哥了?”

“才没有……”田柾国软绵绵地反驳了一句，一旦知道哥哥在陪伴着自己，他又变成了最爱闹哥哥、会和哥哥斗嘴的捣蛋鬼。

“柾国小时候很听话的啊，可没这么嘴硬，”金硕珍在另一头叹息，然后问他，“不是昨天才分开的吗，怎么就想哥哥了啊?吃了药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这种聊天内容其实很没有意义也很没有价值，田柾国紧紧握着手机，心想，但他觉得心理疗效很不错，这就够了——

就像大多数的感冒，其实不吃感冒药也会好，但你总想吃个药，心里总会舒服很多。可是田柾国一边吃着药一边还是要狡辩，“我才没有在想哥，哥自我意识太过剩了吧。”

“是是是，你没有在想，”金硕珍在另一头笑，“是哥想我们柾国了，哥想柾国想得不行了，就给柾国打了这个电话。”

田柾国的脸一瞬烧红起来。金硕珍是个很直白的人，从来不吝啬对情感的表达。他会说“爱”，会亲他抱他摸他的头，会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弟弟们都很好，但我最喜欢柾国。”

他说自己真的很努力，请大家多多喜爱他，然后哥哥就给了他最多的爱。

“谢谢哥。”

“好端端说什么谢谢?”金硕珍被他可爱到了，问他，“还难不难受?要不要哥过去?”

“不难受了……”田柾国看向窗外，“但是哥过来吧。”

他想见到哥哥，不只是和哥哥说话，还想抱抱哥哥，想要哥哥亲他——想要和哥哥待在一起。哪怕两个人在一起各做各的事，没有交谈，只要触目之处有哥哥的身影，他也会很心安。

金硕珍答应了他，在另一头兴致勃勃地计划着和他一起打游戏。结束通话之后，田柾国长呼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好像带走了他所有的抑郁和不快，留下来的只有温柔和期待。

他想和哥哥在待一起一整天。然后在夜晚来临的时候，得到多年前曾得到过的那个许可和承诺，最终在梦中安心地睡去。

 

（完结）